阿飞正传 | 关在笼中的飞鸟，终究没能遇到森林

 一

《阿飞正传》就是唯一的王家卫了。

我以前是很鄙夷墨镜王的，因为我是倒着看的，从摆渡人开始，一直到花样年华为止，那些破碎的故事，做作的台词，电影整体除非是对了某种胃口，不然就只能成为文艺青年们拿来网络狂欢的“文艺”，变得毫无意义。

谁知道你的那些伤感只不过是自怨自怜呢？看郭敬明的书很多人也会哭。

只有杜可风的摄影和剪辑师的剪辑，能让王家卫的电影还保有新浪潮时代的遗风，看得令人过瘾，其他的，不敢恭维。

然而，人总是要成长的。

所有鄙夷墨镜王的人应该去看看《阿飞正传》。

二

这就要说到王家卫从一开始便在编剧上的天赋了。

从编剧的角度来讲，《阿飞正传》中的故事情节，人物性格，矛盾冲突，真的是太完美了。

《阿》的英文片名是Days of Being Wild，翻译成台式翻译说不定就是狂野的日子，但是片子本身却没有任何狂野的地方，而是王氏风流。

与众多导演喜欢展现情欲的粗暴不同，王家卫从不像某种导演必须让女演员上阵喘息来表现空间里的气氛，他对待两位女演员都是很认真的——作为乖乖女的女一号张曼玉饰演的苏丽珍，王家卫用了很多特写侧颜眼神捕捉展现她被阿飞吸引之后的不知所措，情欲戏只有一场：两人用不同的位置在床上耳鬓厮磨，镜头用超级特写展现貌合神离的两个人，一个想和爱人永远在一起，另一个却只是觉得彼此路过。

而刘嘉玲饰演的咪咪却又是另一种性格，墨镜给了她很多戏份，这时另一位女阿飞，所以他们的互动尤其多，打屁股，跳舞，拥抱，撒娇，吵架，他们的相处像极了所有陷入热恋的情侣的样子，无时无刻不在床上打闹，感受爱情最初的爆炸时刻。并不需要满足人类的好奇心，墨镜王对于自己的人物和故事，寻找的不是猎奇，是艺术感。

两位女主，两种性格，所有细节和动作都是如此真实，让人产生这怎么回事王家卫拍的感觉。然而，这的确是王家卫最用心的电影了。杜琪峰说的太对了，所有王家卫的电影，都是对阿飞的补充。老王这一生也就拍了这一部片子。

跟后来的作品不一样，阿飞没有后来的片子那么碎的故事，那么怪的台词，那么奇思妙想的人物，而是有了一个完整的骨架，告诉我们，他想讲一个故事，一个“阿飞”的故事。

这个故事里，有一个主角，没有工作没有理想，只有日复一日的泡妞和厮混。而周围的人却一直在衬托他的存在，苏丽珍的现实主义，咪咪的爱情狂热，超仔的自卑，歪仔的羡慕，人物准备齐全，故事就开始了。跟别人看的不同，故事并不是打碎的，故事本身足够完整了——

阿飞寻找脚的故事。

就这么简单。

真正的小说家和编剧与一般的不同的地方在于，他们不会设置一个龙傲天主角，让所有平面角色来衬托主角有多伟大。所有伟大的作家会这么写，有一个看起来非常奇怪的主角，从而带动起所有现实中其他人物的性格，一个故事才会变得丰满起来。

杨德昌，侯孝贤，王家卫，贾樟柯，是枝裕和，在他们的作品中，都有这种古典文学的熏陶。

真正让人感动的不是阿飞本身，而是阿飞与所有其他人互动的空间，包括他的母亲，生母，这些存在的人，就像那些阴暗逼仄的出租房一样，组成了香港。

所以，他等了二十多年，终于在电影中走出家门，寻找Days of Being Wild。

故事冲突也有了，下半部分的高潮也来到了。

前半部分的温柔缱绻，后半部分急转直下，从被生母拒绝不再回头开始。阿飞决定过另一种人生，放弃掉一切牵挂，从头开始，没想到遇到了超仔，杀人，逃难，最终不可避免的消失了。最终超仔问起了一个问题，那个他认为是骗女孩子罢了的那句话，你还记得去年四月十三号下午三点钟的那一分钟吗？

旭仔没有露面。

王家卫说：记得，我都记得。但请你不要告诉她，这样对谁都好。

他没有闭上眼睛。

三

不知道有没有人想起，1942年的时候，加缪在对岸也写了一个同样的故事，一个叫默尔索的人，临终时突然想明白了这一切都不过是幻觉被刺痛之后的现实。

他们想象自己能够回到荒野。

阿飞是一只没有脚的鸟，不会落地。他寻找爱情，寻找生母，寻找所有活着的意义。而周围的人，各种活着的人，都告诉他，我们都用自己的方式活着。

他看起来放荡不羁，但是却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和那一分钟。他寻找着在这城市里自己能落脚的地方，直到接受了自己没有脚的事实。

绿色潮湿的小出租屋，大片大片的热带雨林，来自南美的舞曲，这就是王家卫心中的香港。

阿飞就是香港人，就是一座城市中无法下沉又无法前进的人。

我的心脏出生在丛林中，我的身体束缚在小小的香港，我的起源已经不可考证，我的未来变得支离破碎。

在我们没看电影的时候，他不知道已经遇到过多少个苏丽珍和咪咪了。再好的女孩子都留不住他，他仍然还是会离开。直到王家卫拿起导筒，让张国荣附体，这才有了阿飞的最后的故事。‍

‍相遇，离开，决绝的出走。

人生并没有多少值得回味的瞬间，一旦经历了，也只是过眼云烟，也只是夏日的一场梦而已。

他来到生母房前，她不见他，他也不回头。

既然她不给我机会，我也一定不会给她机会。

母亲并仅仅是生母，也是对着故乡，对着一切证明自己存在的事物宣战。向着菲律宾大片大片的热带雨林前进，他决定将自己放逐荒野，再也不再回来。

这里没有落脚的地方，这个世界也没有落脚的地方，最终的结局，也已经不再会有结局了。

阿飞是墨镜王的某一个化身，也是他想创造的一个香港。无论是张国荣，还是梁朝伟，他们来来去去，他们也演绎了最好的阿飞。作为大明星的他们，本来是很痛恨墨镜王的工作方式的，又是风餐露宿，又是无尽的折磨，没有剧本没有感觉，只是在满足导演某一瞬间的灵光一现。然而，王家卫造就了王家卫的宇宙，也塑成了我们想要的张国荣和梁朝伟，这才有了后来得分更高的春光乍泄。

这个时候的墨镜，意气风发，一边说着无聊的故事，一边还能自我吐槽，你这套只是用来骗女孩子罢了。

这时候的编剧王讲故事一流，电影新浪潮，实在是风华绝代。

然而票房真的应验了那句话，既然她不给我机会，我也一定不会给她机会。

我们再也看不到编剧墨镜王的阿飞了。

 四

一座城市，除了行走在大街上的普通人，更鲜活的灵魂，就是阿飞们。

都市也是丛林，而丛林却不是都市。

努力工作和努力堕落，都是被城市吞噬的人，而阿飞们，是随着城市的节奏，诞生的代言人——没有根，没有生活，只有欲望和追寻，只有漂浮和虚妄，他们光鲜亮丽，他们也饱含了悲伤。

这就是一座城市对于人类的形象。

无论在梦中行走在狂野的丛林里，还是在醒来看到时钟嗡嗡作响，墨镜王都让阿飞在城市里活出了梦幻的样子。谁说梦就只能是美好的？梦就是阿飞的样子。

时钟在转，一个阿飞消失了，另一个就在路上赶来。

为什么是南美洲？

在南美洲的远古民族相信森林里有精灵存在，他们不知道精灵长什么样，只是觉得他们没有外壳，灵魂就或许以某种形态在存活着。或许和人类一样生老病死，或许只是住在草木与往生之间，人就不知道其所以然了。

拉丁舞曲就是最早的精灵语言。

总有一天，人把所有树都砍光了，精灵们住在了城市里，成为了阿飞。